特稿167丨29米×20米的快乐

  在广州市1万多个足球场中,越秀区的海印足球场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工草坪上分出两块29米×20米的5人制足球比赛场地,剩下的场边空间只够放下一些简易的椅凳。球场被7座高楼环绕,更显出中心城区运动场所的珍稀。

  不过硬件的普通显然没影响海印足球场受欢迎的程度。建成十多年来,因为交通方便、收费合理,工作日的晚上常有足球爱好者去那里挑灯夜战;到了节假日,两块场地基本从早到晚都没有空闲的时候。有人专门坐1个多小时地铁从较远的南沙区、白云区赶来,偶尔还有来自佛山、东莞等周边城市的球友出现在场地上。

  和许多起源于共同爱好的故事一样,一开始人们聚在海印足球场当然是为了踢球,但到了后来,又好像不单单是为了踢球。

  不久前,做厨师的麦加从东北老家来到广州,在越秀区东华西路一家餐厅找了份工作。一个多月后,各方面情况基本稳定,麦加的脚又“痒”了——从小到大,他都喜欢踢足球。

  第一次到广州,麦加不知道哪里能踢球,但他知道著名的天河体育中心。一个休息日,麦加骑半个多小时共享自行车到了体育中心。果然,那里不仅有人踢球,踢球的人还热心地告诉他,“在你工作的餐厅附近就有个人气很旺的海印足球场。”

  麦加按着球友提供的手机号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海印足球场管理员仪姐。简单沟通后,仪姐把麦加拉进了球友群。

  过了一会儿,被称为“三总”的球友出现了,“亚洲上水足球队订了下午两点到三点五十分的场地,你可以和我轮流上场。”

  停了一下,三总又弹出一条信息,“补充说明:刚才那位球友是开玩笑的,我既不是什么总,也不是领队,因为踢球总停留在三流水平,才有了这一个名字。”

  “摸”到海印足球场踢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门路。工作不久的小吴和麦加一样是今年新入群的球友,搬到越秀区后,他按地图APP上标注的周边足球场一个个打电话,最后打到了仪姐那里。三总是两年多以前路过球场偶遇此前的球友被介绍入伙的。有的球队成立时间比球场建成时间还长,一路踢一路就有老队员不断带新队员来“试脚”。据仪姐不完全统计,现在把海印足球场当作主场的球队已超越了10支。

  亚洲上水足球队就是这里面一支。球队名字取得大气,其实2010年建队时成员只有一家餐饮企业的十多位员工。如今队伍壮大到70多人,队员也来自各行各业,但大家依然习惯叫他们“厨师队”。

  也因为此,第一次与麦加在球场见面,知道他的职业后,上水队的球员都觉得他找对了“组织”。

  小吴第一次去海印踢球,引起大家关注的是他又高又壮的体型——这在广州不容易见到。当时他作为“伞兵”(“散兵”的谐音)加入了一支叫“橙爆”的球队,队里有人宣称他是新的“海印高度”,有人说他一个人就能罩住半个场子。

  “你块头这么大,叫你‘大块’行吗?”站在小吴旁边的三总说,“不是要‘砌生猪肉’(粤语中‘欺生’的幽默表达)大快朵颐,是‘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在海印踢球,10分钟一场,1球定胜负,负者下场胜者坐庄。若是战成平局,就由坐庄一方让位。

  麦加的海印“首秀”时间并不长,才碰了几次球,对方守门员发起的一次“闪电战”就把他和队友送到了休息区。但短短几分钟,大家都看出这个新来的年轻人脚下有点功夫。再上场,队友频频给他传球,对手则加强了对他的防守。

  海印足球场的一角,晾晒着分队比赛用“号坎”。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叶小钟 摄

  成为橙爆队队员前,年过50岁的三总离开球场已有十来年时间。他虽然一直喜欢足球,“可满场飞奔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好像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刚来海印时,看到十多岁的中学生与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同场抗衡,三总很吃惊。后来他发现,除了不限年龄,海印的球场上还不限身高体型,不限踢球水平。

  虽然球友间个体差异很大,可大家踢起球来却很认真。人仰马翻是每场必有的情节,摔伤膝盖、撞肿手指也很常见。要是哪个“铁杆”球友突然消失了好几周,那很大概率是某处扭伤或拉伤了需要恢复。

  足球比赛人多身体接触多,发生冲突的机会也多。有球友在别的球场遇到过两支队伍“踢球10分钟打架半小时”,某个场子有人因被粗暴犯规住进医院的消息在各个足球微信群里也时有流传。

  “类似的‘惨案’,在海印足球场就没有出现过。”在场边休息时,三总这句话让小吴来了兴趣。“能在海印长期踢下去的,都要认同这里特殊的规矩。”三总继续说到。

  以成立近20年的橙爆队为例,每次比赛,该队的谭队长总会把“收收脚、收收力”挂在嘴边。有队员调侃,为了最大限度避免队友和对手受伤,橙爆队已形成了一套“必须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自废武功”的踢球规范。

  脚背正面近距离爆射,弃;下地飞铲,弃;正面冲撞,弃;年纪较小的球员?直接要求全程“弃力两分”。

  大家嘴上不忘调侃,踢球时遵守和维护规矩却没有半点含糊。球友朱神小时候接受过系统训练,他出脚的球速度快、角度刁,力度却从来不大。比赛时他也极少起高球,一招“贴地斩”能从上场用到下场。

  新球友想入队,都要比照标准接受多场比赛的“考核”,若是动作粗暴还拒不改正,无论是什么水平什么来头,踢了第一回就难有第二回。三总记得,自己第一次守门,同队的谭队长只交代了一件事,“若遇到大力抽射,马上闪到一边当背景板”。

  66岁的权叔是橙爆队的主席,也是目前海印足球场年龄最大的球友之一。去年橙爆队举办尾牙宴,谭队长请权叔致辞,他上台后只说了8个字,“快乐足球,长踢长有!”

  到海印踢球的人来自广州的各个角落,人与人之间常连全名也不打听。“健康”“快乐”是这里除足球外的最大公约数,有个球队干脆把名字叫成“好好养生友谊队”。

  球友小泉因为总是活力满满地全场飞奔被大家赠外号“纯一狼”。纯一狼防守是短板,有时被对手带球突破了,他就伸手拉住对方的衣服阻止其前进,常被人质问“为什么用手踢球”。纯一狼路子虽野态度却很端正,每次都真诚地道歉说是战术犯规。可下次同样的情况他还会这么干。

  球友轩兄球技很好,就是太注重个人形象。有时遇上大风天头发被吹乱,哪怕正在带球他也会停下来整理发型,即使球队会因此错过一次绝佳的进攻机会。

  一位网约车司机喜欢扭来扭去地过人,被称为“扭麻花”,后来因为他球技好又乐于教学,升级成了“扭教练”。

  还有人喜欢传球,四五个人在不大的场地来回倒脚,害对手跑半天碰不到球。有人脚下功夫好,带着球晃过一个又一个防守队员,射门前还要展示华丽的脚法。

  在球友眼里,橙爆队的谭队长总是很忙,不是忙着踢球就是忙着组织踢球。有一个周日上午,他在100多公里外的韶关市参加了一场友谊赛,结束后立即坐高铁转地铁直奔海印球场:每周星期天下午是橙爆队固定的活动时间。

  有人笑谭队长是“铁人”,但大家都清楚,他是心里放不下。虽然有不少老队员帮忙组织协调比赛,可谭队长总能给自己找到数不清的工作。赛前准备足球、饮用水、急救药品等物资;球友来多了要协调分组让每一个人都有上场机会,来少了要紧急联系“伞兵”;比赛中出现纠纷和摩擦要负责公平仲裁;赛后还要代收场地费用……

  工作事无巨细,又没有报酬,可谭队长却乐在其中。每次比赛结束他都会统计进球数据、点评队员表现,最后还要评出本周金球奖,再自掏腰包在微信群里发一个小额红包,让大家抢个热闹。

  有一次,纯一狼射门,足球直挂网内死角,他因此第一次被评为金球奖得主。纯一狼高兴得不行,当晚聚餐一会儿与这位球友碰杯,一会儿与那位队员干杯,后来竟喝得不省人事。

  大家把纯一狼送到医院,又多方打听联系上了他的母亲。老人赶到医院后告诉谭队长:小泉过去从不喝酒。

  凌晨两点,纯一狼酒醒了,经检查并无大碍。一直守在旁边的谭队长赶紧传出消息让球友们放心。一时间红包、表情包在微信群里乱飞,那一晚,大家都没怎么睡。

  纯一狼再回到球场,已是一个多月后。经过休养,他在场上跑得比以前更快了,不仅对手跟不上,就连队友传的球也常常因为落在他后面而无法形成有效进攻。于是有人开玩笑说酒精可能打通了纯一狼的任督二脉,同时还冲淡了他脑子里的技术和战术。纯一狼也不生气,每次上场照样疯跑。

  不踢球的日子,海印足球场的微信群都很热闹,球友笑称是在“踢地球”。有文字直播重要国际比赛赛况的,有讨论足球理论的,但更多的时候,那里都是大家相互“挖坑”、逗乐的地方。

  一个周六下午,小吴加入的好好养生友谊队如有神助,两个小时没输一场球。大家踢得很尽兴,可到了晚上,该队的罗队长发了一张照片到微信群里,他的小腿肿得老高。球友们纷纷给他支招,有人还说有认识的医生可以介绍。罗队长一打听,那竟然是位妇科医生。群里一本正经的氛围立即变得喜感起来。

  在橙爆队,有几个老队员的一大爱好是拆队长的台。一次谭队长在与外队的比赛中有精彩进球,他忍不住在群里分享。结果先是龙哥说“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厉害的”,接着细明也弹出一句,“从前卫踢到中锋再降到边卫,竟然还这么高兴?”最后出场的是纯一狼,“这明显是对方当守门员的扭教练给他放水了。”

  谭队长并不真的气急败坏,就像“恶人们”并不真的要与他作对。橙爆队球员最多时达到了三位数,却很少听说球员间有芥蒂或矛盾。球友毛哥30岁出头,队龄已有十多年。刚进橙爆队时他还是初中生,按“学生不分摊场地费”的队规,在工作前他都享受着免费踢球的福利。

  在海印,有人从学生踢成上班族,有人从父亲踢成了爷爷。今年初,球友老洪的孩子结婚,他包下春节前最后一场球的场地和饮料费用与大家分享喜气。几天后,中国足球也迎来了一件喜事——女足姑娘时隔16年再次夺得了亚洲杯冠军。

  罗队长踢球踢到腿肿那天,球场边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仪姐的办公室弥漫出一股异味,大家判断可能是进了老鼠。

  为了找到鼠窝,球友们先是搬空了储物间的足球,接着又把办公室一角堆放的饮料全部挪开,但都没有见到老鼠的踪迹。场地预定的时间到了,仪姐一挥手,让大家先踢球。

  等到踢完球,一帮大老爷们也把老鼠忘在了脑后。晚上,仪姐在微信群里更新了这件事的后续情况:她自己搬开办公室的冰箱,把一窝老鼠一网打尽。

  仪姐个子小巧,平日里也很斯文,竟然能一个人抓老鼠?这下大家都顾不上罗队长的腿了,纷纷转而称赞仪姐。有人说她“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有人回忆起球场老板最初本想请个大汉管理员来“镇场”,“现在看来,仪姐果然比大汉更厉害”。

  在海印,场上踢球时大家可能谁也不服谁,但到了场下,任何一个人都对仪姐客客气气、服服帖帖。仪姐上任后,利用球场护栏和办公室外墙接来了广告,再把一部分收益用于改善球场硬件设施吸引更多人来此踢球,人气提升后,想要与球场合作的企业也多了,良性循环由此开启。

  仪姐很细心。有球队散场离开后,她都要围着球场转几圈,几乎每次都有所收获:帽子、球衣、护腿板、手机……全都是马大哈球友落下的东西。时间久了,仪姐办公室的一角俨然成了失物招领处。因为有了仪姐,大家回家发现少了东西也不太着急,有时隔上一两个月去问,她很快就能给翻出来。

  到了周末和寒暑假,有球友来踢球时会带着孩子。这时候球场办公室就兼具了托儿所功能。空闲时仪姐爱写字,有的小朋友就来海印跟着她练字。也有孩子把作业本带来,于是仪姐还会帮忙检查功课。

  随着海印足球场被周边慢慢的变多的人知道,一些教练员也开始到这里招生训练。其中一位来自潮汕地区的郑教练还渐渐与海印球友熟络起来。

  郑教练平日的足球班开课时间是下午四点半。那时候孩子们放学了,可大人还没下班。有家长联合起来半是请求半是要求地要郑教练先去附近学校接了孩子再带他们到球场训练。郑教练拗不过家长们轮番劝说,只能答应下来。

  于是,每个星期有那么几个下午,海印足球场都一定会出现这样一副画面:一群背着书包的孩子在郑教练的带领下由远及近,静谧的足球场也渐渐热闹乃至沸腾起来。

  郑教练教踢球,首先会教孩子们要有坚韧的精神。有一次,郑教练的一位徒弟参加了海印球友们的比赛。过程中天降大雨,不少人赶紧撤到场边躲避。可那位小同学却坚持留在场地中央,还大声问:“叔叔,下雨你们就不踢了吗?”

  今年7月,广州接连半个多月都是雨天。又是一个周六,按理该是好好养生友谊队踢球的日子,可那天早上,天气一时晴一时雨的,弄得大家很是纠结。“下午能不能踢球?”好几个人在微信群里问。

  为了踢球,陈叔每次都比大家提前半小时到场热身,尽管大多数时候限于体力他只能当守门员。他不仅自己踢球,还鼓励儿子踢球;后来孙子年龄达标了,陈叔又带着他拜了郑教练为师。

  “愚公”不只一位。上水队的孟队长与陈叔同岁,身体比陈叔更好一些。凡是队里有比赛,孟队长风雨无阻都会参加,不时还能凭经验和技巧助攻或得分。孟队长家里只有一只狗作伴,和大家一起踢球是他生活中的一大寄托。

  麦加后来成了上水队第71位正式队员。在海印足球场,不断有人来,也不断有人走,但有些人走也不一定走得远。前一阵,橙爆队初创时期的队员光头佬因为换了别的场地踢球退了群,结果不仅很快被拉了回来,还被开玩笑地问是不是水平下降不敢在橙爆队踢球了。

  球友小凌在广州工作期间加入了橙爆队,后来他回了重庆,不时在群里分享自己踢球的动态,大家相约等他有机会回广州再一起踢一场球。

  过一段时间,小吴也要暂时离开海印足球场了,他准备出国留学,争取在专业上有所提升。

  “大块头就要有大作为。”了解这一个消息后,三总拍了拍小吴,“在国外也要保持好状态,回来后争取凭实力重新夺回橙爆队主力的位置。”返回搜狐,查看更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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